2009年10月22日星期四

再談《虛擬街頭漂流記》



先感謝曲辰送我第二屆金鑰獎的活動手冊。這本場刊製作得十分精緻,內容充實,除了活動資料、MLR成員匯報外,更有評論文章及短篇小說,短短三十六頁卻有幾倍的份量,有幸獲贈一本,深感榮幸。手冊當中有一篇備受爭議的「島田莊司獎覆面座談會」,由MLR成員主持,內容不乏對三部決選作品的辛辣評語。也許有讀者嫌部分評語過度尖酸,但我仍覺得這是可喜的現象,對創作者來說最糟的不是批評,而是沒人理會。而且,在批評下可以自我檢討,如果不認同的話亦可以發表文章反駁某些觀點。書評家向來都是尖銳的,小說文化就是在書評家和作家之間切磋下才能成長。

我在早前兩篇《冰鏡莊殺人事件》和《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的感想中,已包括了就這個座談會的一些內容作出意見,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細心比較。然而《虛擬街頭漂流記》的感想文早在收到這本手冊前完成,所以現在補回一些個人看法。別誤會我是要駁倒或強迫他人認同我的意見,我尊重他人的想法,只是有些地方不大認同,期望說出來讓大家參考一下,從討論中找到更好的推理寫作技巧。

以下開始有雷,未讀請迴避喔。


座談會裡指出作者在P.256開始的解說累贅,我算是同意的。在之前的感想中我亦提過,我覺得強調相同倒不如強調不同會較好。不過,追本溯源的話,我卻不知道寵物先生這種寫法是他的問題還是被建議下而改變的手法。在《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中,那種爽快的解謎竟然有讀者說沒留意,亦有評審提出這處理手法缺乏大眾性(詳見台灣推理夢工廠的《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後記,未讀慎入),如果說因為這事件影響了寵物先生往後的創作手法我覺得一點也不出奇。事實上,我一向覺得「聰明的讀者vs要把話說清楚的讀者」是個兩難式,寫得太高深一般讀者會看不明,寫得太淺白聰明的讀者便會埋怨作者把他們當白癡。拿捏這個平衡點超級困難,尤其是敘述性詭計大都以欺瞞讀者為前提。如果說寵物先生這種寫法是「信心不足」,我覺得歌野晶午某本名作的書後「資料提供」更是信心不足了(爆)。我想起漫畫界的一個故事,《TOUCH》和《H2》等名作的作者安達充早期在小學館當新人時,編輯老跟他說「不要把讀者想得太聰明,你那些雙關語的幽默沒有幾個人看得懂」,最後心灰的他乾脆跑去畫少女漫畫(《美雪》),後來才向編輯證明了他那些要推敲一番的情節能受到一般讀者的歡迎。或許你會說這個例子不就證明了「別低估讀者的理解力」嘛,可是用另一個角度來看,編輯是在市場打混多年、眼看讀者喜好的職業,他們有這項疑慮亦證明了「讀者的理解力」不是一句「他們應該都能看懂嘛」便能帶過的。對一個聰明的讀者而言,一部作品只是一部作品,對出版社和作者而言卻是一個商品。Play Safe我覺得是無可厚非的。

至於敘述性詭計的用途和目的,寵物先生亦解釋過是為了增加趣味,既然作者已開口我便跳過。事實上,我上次亦提出過,我覺得這部作品在艾莉的部分使用敘述性詭計是一種後設式的手法,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解讀。然而,座談會中提出「敘述性詭計是讓人意識到自己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我覺得這是敘述性詭計的最高目的,正如社會派推理是讓讀者意識到社會裡有某些需要注意的現象,至於一部社會派推理作品能否達至這個目標則是另一個問題了。概括而言,我同意這方向的確是最理想的,不過知易行難。

座談會裡批評書中的「AI親情」虛假或不實,我卻不同意了。事實上,座談會裡一句說話便顯出批評者和持相反意見者的一個根源性差異--在座談會中,無名指出「你為了取代女兒而創造一個女兒,但後面這個女兒是一個不能有自己主張的女兒,那你到底如何說服自己這個親情是感人的?」。為什麼「不能有自己主張」?如果以單純的電腦程式來看待一個人工智能,毫無疑問這是正確的。問題是,「人工智能不能有自己的主張」嗎?再來的問題便是「什麼是自己的主張?」。人工智能並不是單純的指令機,而是通過「學習」去培養的。以我當年所學過的老舊AI知識,AI的培養是以類似邏輯門(Logic Gate)的元件模擬神經元(Neuron),組成一個龐大的神經元網路(Neural Network),通過「學習」更動各個神經元的輸出值,而成立出「人工智能」。據說這和人類大腦的學習機能接近,詳情我當然不清楚了。在現實世界裡,我也不敢輕言這種理想的人工智能沒有自我,更何況在一部虛構作品裡,作者可以擅自決定賜予他筆下的人工智能跟常人一樣的「自己主張」呢。事實上,作者努力探討的便是「對不知道有沒有自我主張的機器發生感情,是一廂情願還是合理的?」,若然一開始便否定了,的確整部作品也不用看下去,就像認定「偷竊當然是犯罪、犯罪是不道德的」後,沒可能在亞森羅蘋小說裡找到樂趣。(笑)

另外,關於小露搶了大山的美少女夢工場結局來玩(爆),我也有不同的看法。先別提艾莉不是美少女夢工場式的狀態機(見上段),艾莉為何會接受小露的母親提議呢?我覺得這個疑問是這本小說最值得玩味的地方之一。結局中,小露沒說出那五個字便終止了,到底艾莉有沒有應承?如果艾莉根本沒有答應,座談會提出的小露跟艾莉之間的關係根本不用談,如果答應了的話,當時的情景又如何呢?是否小露說了一句「我是你媽媽」後,艾莉便回答一句「Yes my lord」呢?(搞不好是「Bad Command or file name」 XD)然而更先決的問題是,一開始序章裡的「我」到底是小露還是艾莉?從字體來判斷應該是艾莉,但讀者亦能自行詮釋,認定這是小露。如果這一段是艾莉的自白,她也解釋了她認小露當母親的理據了,我們要再深入挑剔作者設計這角色的行為背後的動機嗎?反過來,若然讀者認定序章是小露跟未央相識的一段,那結局便是Open Ending。有時我會想,對讀者來說到底一部作品的生命是作品自己的,還是作者給予的?讀者要解讀的是「作品」,還是「作者心目中的作品」?(嗯,我承認我未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我會找來讀讀了)

最後有一點覺得可以拿出來討論。座談會裡有人提出以科幻來描述親情倫理問題之類在外國作品已達到很高的層次,相比之下這部作品太簡陋。這說法有其道理,但以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作品並沒有這缺點--不以科幻的角度來看的話。的確這種倫理題材在科幻電影或小說見怪不怪,然而這作品裡我卻處處看到作者把科幻性拉到最低。從作者在書中所舉出的例子(尤其是Saturn的遊戲Roommate),我覺得這作品的評論點不應著眼於科幻,反而應該放在日本流行文化中的二次元情結。科幻作品往往集中於「人造出來的東西能否有感情」,而本作卻一股腦兒集中在人類的想法方面,艾莉有沒有客觀的「自我感情」幾乎隻字不提(或者簡單來說,「神說艾莉有自我,便有自我了」 XD)。與其拿Asimov的理論來研究此作,不如拿本田透(日本那位二次元腦內戀愛教祖,不是少女漫畫《魔法水果籃》的主角喔)的主張來比較更貼切。說起來,我曾考慮過《虛擬街頭漂流記》在日本出版時會不會引來御宅族的擁戴或批判……(笑)

嗯,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說著說著又打了一大篇(哎~)。如果想回應的話請小心爆雷,留言區沒法設Spoiler alert,我怕未讀的人看到掃興。 :)

2009年10月21日星期三

爽快的輕社會派推理--《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


第一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入圍作品
不藍燈《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


在島田莊司獎決選公布前,我沒聽過不藍燈這位推理創作者的名字,在資料及訪談公開後,我才知道這部《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是他的初次創作,難怪我們都不認識他。可喜的是,這作品證明了台灣以至中文推理創作圈子裡,還有熱愛推理兼具優秀寫作實力的新力軍存在,能為中文推理創作添一分力量。

《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的故事很簡單,以「情歌快遞」為職業的主角阿駒收到委託,到一家旅館為委託人的女朋友慶生,怎料他發現房間浴室裡有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為了洗脫嫌疑,他找來朋友Andy跟他一起調查,而調查的過程漸漸占據了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心思、他的感覺……

坦白說,我對這作品幾乎可以說是無法挑剔。從文風以至情節的安排、人物的設計以至詭計的完整度,我都會打九十分以上。以一部小說而言,它的「完成度」之高媲美任何一本優秀的外國推理小說。如果用體操評分來形容,我認為《快遞》比《冰鏡莊》甚至《虛擬街頭》的「失誤分」扣得更少,只不過,在「難度分」裡,後兩者比《快遞》高很多,一個完美的曲體後空翻當然無法勝過有小瑕疵的直體三周加轉體一周前空翻。當然,就算分數不同,我仍會說這個曲體後空翻十分漂亮,喜歡的觀眾依舊喝采。

簡單而言,我認為這作品的唯一缺點是謎團太輕。事實上,「缺點」一詞並不正確,因為簡單和輕鬆的謎團也有其好處,在某些作品裡放一個太大的謎團只會破壞作品本來的趣味--《快遞》便是一例,它的謎團雖輕,但卻恰到好處,和作者那股輕鬆自嘲的文風放在一起很搭調。在網路上看到作者不藍燈的座談會對談,知道他喜歡走貼近現實的推理路線,在這作品裡他亦貫徹了他的理念,甚至讓主角說出「如果凶手是那麼聰明,他一定能想出殺人以外的解決辦法吧」。

看到有些網路評語認為此作有冷硬的味道,或是評審之一的詹宏志先生以「網路小說風格」來形容此作,其實我才疏學淺,不太理解(笑)。冷硬派作品和網路小說我看得很少很少,不敢認同或否定以上的說法,但我覺得與其用「冷硬派」作為作品的焦點,不如說成「社會派」。我的印象裡,冷硬派的特色是主角作為故事的中心,強調主角的角色份量去解決事件(那些主角要耍酷、偶然加插的動作場面等特色便不贅了),可是我覺得雖然阿駒貫通了整個故事,《快遞》的焦點實際落在事件上,以及這些事件背後的社會現象。例如現代社會裡的男女感情、援交的眾生相、網路匿名性、以及幸福到底是什麼。或許有人質疑這些東西作者沒有認真探討,不能稱為社會派作品,但我覺得「借社會事件來建立的寫實推理作品」叫作社會派也沒有不妥之處吧。香港去年便有一起中學女生援交被殺碎屍案,我讀《快遞》時便不時想起。(咳,其實香港那一宗案子的殘酷詭異程度比小說更甚,凶手把屍塊混進市場的肉檔企圖魚目混珠……)

至於「網路小說風格」,我更是搞不懂的。因為網路上人人也可以當作者,所以網路小說給我的感覺是良莠不齊,牙痛文學和私小說充斥。《快遞》跟近年出版的中文推理所不同的是文風很輕快、揉合了很多流行元素,給人輕鬆易讀的感覺。這不是網路小說特有的風格吧?其實這些優點應該算是「輕小說」的特色?(I know,「輕小說」是另一個定義不清的名詞,比網路小說更難搞吧)無論如何,作者的寫作風格平易近人,有點像石田衣良在《池袋西口公園》的寫法,後者不計外傳已經出版了九大本,如果作者能保持這風格的話,說不定能寫出台灣版的《IWGP》系列。

恆例,以下有內容,未讀勿入。


咳咳,事實上這回我沒有太多內容想討論,倒想談談個人感想。關於推理部分,有人認為詭計有點牽強,像Andy為何大費周章去陷害主角;有意見指公平性不足;有人覺得末段解謎的轉得太快。我也覺得阿駒醉酒至Andy解謎一段之間的「轉」有點急,彷彿主角突然從華生變身福爾摩斯,不過我覺得這不是大問題,作者想安排角色靈光一閃是作者的取捨,現在的版本我也覺得OK。至於詭計方面,其實我蠻欣賞,即使謎底簡單,凶手刻意安排的每一步、牽扯進事件的角色都合乎心理。有一個地方我覺得最出色,就是故事裡的紅鯡魚不是作者安排,而是凶手安排的。我相信有不少讀者在閱讀期間會考慮阿崑、張俊宇和阿智是凶手的可能,而這些紅鯡魚的轉變指向了凶手的真正身分。作者安排的紅鯡魚可以很隨意,因為作者可以隨時更動某些情境、人物,凶手安排紅鯡魚便麻煩得多,不單要考慮角色的心態,更要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作為小說,我覺得這作品蠻對題。撇除有人質疑主角最後把到妹便是幸福的說法(笑),我認為隱含在字裡行間的細節,演繹出作者心裡真正的「幸福」。這個故事中充滿「不幸」--主角、Andy和阿智也跟女友分手、Angel活在破碎的環境裡、Andy為了洩忿殺害Angel陷害主角和阿崑等人……可是,我們還是可以從細節中看到種種微小的幸福面貌,像Monkey對Angel的單純感情、老唐跟阿駒互比中指、Michael和Sandy看到久沒碰面的主角露出笑容等等,就連王伯伯也因為阿駒的出現解開了多年的心結。我甚至覺得作者讓主角最後把到妹亦是出於相同的理由,因為不久前我們還看到主角表白自己只是裝瀟灑,接受仍然深愛著的小堇的分手提議,換言之主角一直覺得自己不幸,所以在小說初段才會說出「我快遞的只是情歌,不是幸福」,而最後主角去把妹,說明了他明白到「幸福是要自己主動追求的」,結尾的一句「別問我這是不是幸福,快遞幸福不是我的工作」的背後意義便大大不同。

《快遞》沒法拿下島田獎首奬倒是很明顯的。如果這是皇冠小說獎,《快遞》的贏面會高得多,畢竟這作品小說的部分比推理的部分更搶眼,而推理的部分亦不如《虛擬街頭》那樣能跟小說主題緊緊契合。如果作者在下一部推理作品加強爆點,在其他方面保持本作的水準,說不定會開創一條新道路,畢竟華文推理裡大部分都是偏重本格式的浪漫性和趣味性的作品,這一部分的市場或許渴求著像不藍燈風格的作品。

三部島田獎的作品感想也寫完了。其實這三本作品顯示著推理的三種面向,有純鬥智的傳統本格、有近社會風的輕鬆推理、有前衛的融合新本格和故事性的作品。多元化的作品才能真正支撐一個健康的市場,我相信島田莊司獎的設立,著實為中文推理打了一支強心針。當然,往後還得依靠各位推理創作者的努力,開拓一條更廣更闊的康莊大道。

2009年10月19日星期一

本格已死?《冰鏡莊殺人事件》


第一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入圍作品
林斯諺《冰鏡莊殺人事件》


在中文推理小說創作者中,林斯諺應該算是新世代的代表作家之一。這是因為他能持之以恆地推出新作品,亦能貫徹自己的創作風格。《冰鏡莊殺人事件》是他的最新作,主人翁依舊是在他的作品中屢破奇案的哲學教授兼業餘偵探林若平。未讀這作品前,我在網上看到不少批評的意見,認為《冰鏡莊》太老舊、過時,於是有了心理準備。然而閱讀這本本格派推理小說後,卻有點不同的看法。

先介紹一下故事。知名企業家紀思哲收到怪盜Hermes的預告狀,揚言要偷取一份價值連城的古董手稿,於是紀思哲委託偵探林若平到他的別墅「冰鏡莊」作客,打算在一眾奔客面前正面迎擊Hermes。然而林若平預料不到,等待他的並不只有怪盜,更有已經犯下數宗密室殺人案的連環殺人魔「密室傑克Jack The Impossible」。賓客接連被殺,屍體在密室不翼而飛、巨大石雕離奇走動……被困在山莊裡的林若平,如何找出潛藏在眾人之中的凶手?

這個故事大綱,怎看也是個本格派的典型。而事實上,作品的內容也遵從著本格派的遊戲規則,高智慧的殺人魔、奇異的屍體發現地點、不能解釋的反常現象、名偵探的邏輯推論、貫徹始終而合理的解答等等,一應俱全,幾乎可以說是暴風雨山莊式的本格派推理示範作。單以詭計而言,我覺得力度充足,即便有人說是新瓶舊酒、換湯不換藥、或是某種詭計的放大版等等,我仍要給予這個詭計肯定的態度。我覺得那些批評有點偏頗,事實上古往今來不少推理作品的核心詭計,也難逃愛倫坡的五篇典型的規範,可是我們仍認為那些作品是傑作。那麼說,《冰鏡莊》的問題出在哪兒?傳統本格派真的不受今天的讀者歡迎嗎?

我覺得《冰鏡莊》的毛病,並非本格或非本格的問題,而是這部作品的「美學觀感」出了差錯。好萊塢的電影我們看過不少,老梗的片子相信大家也看得多。如果說某種形式的作品會被時代淘汰,我們今天不會仍看到大量以相同模式發展的災難片、警匪片、愛情片、恐怖片。也許有人會反駁說,這些作品裡不是有很多創新嗎?例如特技效果的進步、加入新元素的愛情故事等等;不過說穿了,占市場七成以上的美國電影,還不過是新瓶舊酒,大家依舊看得高興。香港有一句俗語:「橋唔怕舊,至緊要受。(橋段不怕老舊,最重要的是觀眾受落)」年老的夫婦展現相愛的微笑、經歷生死劫難的情侶終能相見、弱者在絕望中奮起挑戰不可能,這些老梗再老,我們還是會感動。這是人類文明的核心價值,即使上千年也不會改變。本格派的形式裡,對於凶手血腥的犯行,讀者仍會感到血脈賁張;對於離奇的謎團,讀者仍會感到訝異;對於偵探的登場,讀者仍會感到期待;對於正義得以昭彰,讀者仍會感到振奮。

問題是,《冰鏡莊》在這方面不夠好。其實用「好」或「不好」有點詞不達意,我的感覺是,這部作品的核心詭計是一道美味的羊排,伴碟的蔬菜、蘸點的醬汁也由上好的材料烹煮而成,可是放在一起卻出了亂子,沒法把菜色的優點顯現,卻強調了當中的缺點。

為了深入討論,以下有內容透露,未讀勿點。


先就兩段經常被拿來挑剔的劇情作一下引子--「林若平為了三百萬接受委託」和「有錢便可以完成的『卑劣』詭計」。

林若平在對方提出三百萬的酬金後而改變立場,引來不少讀者詬病。在Heero的訪談中,作者解譯那其實是主角的社交偽裝而已。坦白說,這個細節其實對故事後續沒什麼關係,可是這小小的火花卻或許燃點起影響讀者對主角的觀感的火種。因為主角的性格添上一點點的負面,導致讀者減少認同感和投入感,真是大大的划不來。看到林斯諺的解釋,我想起Michael Jordan在某年的NBA決賽裡的表演。Jordan運球時突然變速,防守的球員猝不及防,這時Jordan提起左手,作勢雙手抓球,對方跳起,怎料原來Jordan的左手沒碰到球,他還在運球中。可是評判卻吹罰他走步,令他大為錯愕--他不但騙過了敵方球員,還騙過了球證!林斯諺在這段的安排,不但讓主角騙過了紀劭賢,更騙過了讀者!糟糕的是故事創作不像打籃球,可以看賽後重播啊。這個無心之失是否一個大炸彈我不敢斷言,但有沒有新讀者因為這一段而對林若平反感呢,就不得而知了。

有讀者責難說「密室傑克不過是用錢來完成詭計」,我反而覺得以這一點來批評作者未免太冤枉。第一,故事中完成大樓的是紀思哲,密室傑克只是借助他的能力來完成詭計。第二,更重要的是,為什麼犯人不可以用錢來完成大型的詭計?只要是合邏輯的,用錢與否不應該是評定本格推理小說的條件。有人提出犯人否定密道卻認同旋轉大樓有違犯人本身的概念,但我仍覺得還好。我的意見是,當某些事情誇張至一定程度時,它的本質縱使相同,給予人的觀感卻改變了。舉個例子,魔術師組合Penn & Teller曾表演一個魔術,讓二十多三十個潛水員在海底圍著一艘潛艇坐下,潛艇和「觀眾」之間放了一些冒氣泡的喉管,當氣泡變得濃密、再變回稀疏時,潛水員們都驚覺潛艇消失了。他們努力找尋也找不到潛艇的蹤影。這時Penn的旁白說道:「現在我要揭開這魔術的謎底!不想看的請轉台吧!還有三秒!兩秒!一秒!」接下來的畫面,是兩台大型運輸直昇機吊著潛艇在夕陽中飛行的情景(笑)。如果把這魔術縮小的話(就像徒手把水缸裡的物件用魚線吊走之類)是絕不能跟前者相提並論的,儘管本質一模一樣。

談回之前提及的「美學觀感」的問題。我認為《冰鏡莊》最大的問題並不是依循傳統本格,而是只依循傳統本格的邏輯形式,忽略了傳統本格的讀者心情。傳統本格的趣味,除了使用不可能的謎團震懾讀者外,更要讓主角偵探以一個超脫的身分來解謎,令讀者感到痛快。讀者都會期待名偵探威風八面地把犯人的正體揭破,而在場的倖存者的驚訝更是最佳的調味料。然而,《冰鏡莊》卻無法突顯這方面,原因除了「那個可能有一點影響的三百萬問題」外,更重要的是林若平是個內斂的角色,可說是比法月綸太郎更煩惱的煩惱偵探,讀者的投入感應該大減。

另外,雖然我認同主菜(核心詭計),但配菜(副線)的配搭上卻出了差錯。當中令我最失望的是石雕移動之謎。在缺乏大型機器的山莊裡,如何移動沉重的石雕呢?以下兩個都是好答案:

‧石雕沒有移動!移動的是角色們!
‧山莊裡沒有機器,因為山莊本身(旋轉大樓)便是機器!

兩者都是一般讀者沒察覺的盲點,都是「Wow factor」。問題是,這兩者是互斥的,兩者會破壞對方的完美性--偏偏《冰鏡莊》卻把兩者都用上。我覺得末段那個拉動石像的滑輪裝置破壞了前者的美學,雖然可能有人提出「最後的人馬移動和其他雕像移動的幅度大大不同嘛」,但前者(石雕沒有移動,移動的是角色們)的驚奇性是建基於「石雕無法移動」,讀者一旦在觀感上覺得兩者互相衝突,便會對詭計的設計產生疑問。本格推理中的詭計其實在現實上大都不可能發生,只是在我們的認知下覺得合理,讀者一旦產生疑問、懷疑作者的說服力便很麻煩。滑輪詭計本身是沒問題的,旋轉大樓也是,奈何兩者合起來卻構成這種backfire了。

另一個「美學問題」在於犯人的正體方面。我覺得這是另一個「邏輯合理,但違背讀者願望」的毛病。一開始犯人的獨白指出自己在賓客之中,可是在第二起案件發生時,除了被犯人抓住的劉益民外,每個人也有不在場證明。讀者夠敏銳的話會察覺主人紀思哲一定是犯人之一,問題是餘下的賓客中沒有符合凶手的條件,最後凶手真的是賓客以外的角色。如果紀思哲便是密室傑克,或者密室傑克是紀思哲的孿生兄弟(或易容)、二人在不同場景交換身分、扮斷腿跪坐在輪椅上跟角色見面之類,驚奇感也會增加。因為犯人不在山莊登場的角色之中,大大削弱了本格推理的美感。事實上,如果說犯人躲在電梯槽裡,有一半的殺人詭計不用旋轉大樓這種巨大裝置也能完成。

金鑰獎的活動手冊裡,有提到林若平這角色「知好色」而沒有「慕少艾」,見一個愛一個,我覺得太委屈林若平(和作者)了。與其說林若平好色,不如說他是個懷春少年吧!(笑)更糟的是他愛上的角色都不愛他(唔,其實我至今只讀過三篇林若平的故事,這點可能有誤)。老實說,《冰鏡莊》裡每次林若平遇上女主角,作者的筆觸都會突然改變,我覺得看得好累,心想刪減了最好--可是,讀下來我反而希望作者乾脆放更多筆墨在他們身上,來個閃光式偵查便好了。雖然我不特別喜歡那些爽歪歪的小說(爆),我倒期望將來出現林若平開後宮,遇上一堆女角鍾情於他的案子,畢竟他的煩惱形象開始感染我了(笑)。不過話說回來,以林若平的年紀,他未免真的過分純情了點喔?

最後一章帶出來的結局,反而令我有點驚喜,也感到可惜。怪盜和殺人魔是一人分飾、莉蒂亞是紀思哲的「長子」(如果莉蒂亞真的是男生,想起二人在展覽館二樓的一幕我便很想說一句:「口桀口桀,林若平,現在你感覺如何?感覺如何了?」 XD)、紀思哲殺害五人的動機等等,為故事加添了大量趣味,可惜的是這些點子沒有鋪陳,只硬擠到最後短短的一章。若然這些點子能放在故事中多作提示及推理,也許能刺激起作品本來的趣味和人物的親和力。

總括而言,《冰鏡莊》雖有瑕疵,但仍有可取之處,也許作者是基於「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的原因特意把作品以最貼近本格的形式來呈現,我希望將來能看到林若平以不同的面貌登場,期望作者挑戰不同類型的推理作品。